御书房。
这是我第一次来御书房,果真是巍峨高大,冷清沉闷。
阿祁正伏在桌案上批阅奏章,见我来了,便停下朱笔,揉了揉手臂,道:“爱妃,你来了。”
“嗯,臣妾来看看陛下。”我走近他,给他揉了揉手臂。
“近几日朝中庶务繁多,朕今日恐怕得歇在御书房了。”阿祁叹息一声,眉目微垂,无精打采。
“要不臣妾陪陛下吧。”我扫了一眼殿内候着的小太监,他便立刻弯腰退下了。
“好啊!我一个人真是太无聊了。这些奏章看得我眼睛都疼了,本来想都交给辅政大臣的,结果被他翻以前的旧帐,吹胡子瞪眼的,把我好一顿批评,弄得我只好自己批改奏章。”他打了个哈欠,喝了口浓茶,忽然道:“阿殊,要不你帮我批改一些吧?”
“可…按本朝律例,后宫不得干政。”
“没关系,在我面前,这些规矩都不是规矩。”他让我坐在他身旁,把朱笔递给了我。
我犹豫了。
“你不用担心。你只管仿照我的字批就是。我知道,你对我的字已经很熟悉了。批完之后我会给辅政大臣传阅,他们会进行复核。若有疑问,他们会将奏章扣留,再次移交给朕复批。”
我便接过笔,看起奏章来。第一件说的便是雍州流寇之事。
我越看越觉紧张。
雍州乃西南要塞之地,此事若不及早解决,缅甸极有可能趁此时扰乱边境。这份奏章所提议之事便是招安。
他虽然分析得头头是道,但我仍觉得不靠谱。于是便往下翻了一通,找到了另外两篇关于雍州流寇的折子。这两篇奏章一篇提议先不要打草惊蛇,放任缅甸联系流寇,再设下埋伏,将二者一网打尽。另一篇便是建议朝廷假意招安,再一举灭了他们。
“阿祁,你觉得这三个提议,哪个好?”
阿祁粗略看了几眼,道:“流寇始终是流寇,既然能背叛朝廷第一次,那么也能背叛第二、第三次,因此招安并不可取。至于第二三篇,第三个提议略好些。毕竟,缅甸始终是个外患,不能放任他与流寇勾结。一网打尽的提议虽然好,但实际上很难做到。”
“那我就给第三篇批“准”了。”我写完后拿给他看,“你看我模仿得像不像?
“嗯,很像。放心吧,没人敢怀疑。”
我又看了会奏章,阿祁便自己批了。待批完时已是深夜,他竟趴在桌子上睡着了。我忙给他盖了件衣裳。
此时已过了我平常歇息的时间,我便一点睡意也没有了,于是便四处走着。书架旁的赑屃雕像吸引了我,我便向那书架走去。
书架上罗列着许多书,我随意掏出一本看了看,竟是《文帝起居注》。上头记载着文帝的言行,其中竟有许多训子语录,多是对先太子的。文帝共有四个皇子,阿祁排第四,他上头还有三个兄长,我以前听闻过大皇子是谋逆而死的,其他便不知道了,因为我身边的人都对此讳莫如深。
看到最后,我十分惊讶。最初,文帝谆谆教诲先太子,教之帝王之术,对其他三个皇子不太上心,后来先太子病逝,文帝对剩下几人态度异常冷淡。等到只剩下阿祁的时候,对他的态度…让人有些捉摸不透,表面上看起来似乎是严厉,可这种种行为,仿佛是对仇人似的…
这…为何会如此?
“你在看什么?”忽然耳后传来一道冰冷的声音,我一个抖擞,书瞬间掉在了地上。
我猛然转过身,下意识后退了几步。
阿祁俊美无双的脸在我面前放大。他的脸没有一丝变化,之前的疲态也因浅眠而褪去,但他的神情…是我从未见过的冰冷。
仿佛…换了一个人似的。
我心跳如擂鼓。背已经靠上了书架,我无处可退。
“阿祁?”
他幽幽看了我一眼,低垂着眸子,露出一个极浅的微笑,这笑容让我不由得有些发怵。
“阿殊,你在看什么?”
“没什么,只是文帝的起居注而已…”
“那你看到了什么?”还不等我回答,他又迅速接道:“是不是看到了最后?你是不是觉得先太子的死有蹊跷?”
我默不作声。
他微仰头笑了笑,又道:“是啊,世人都觉得此事蹊跷呢。从前皇宫最出色的两位皇子便是先太子和大皇兄,先太子恭俭温良,大皇兄文武双全,二人旗鼓相当,都是皇位的有力竞争者。因此当先太子暴毙宫中之时,父皇第一个怀疑的便是大皇兄,可是找不到一点证据,何况当时大皇兄也受了寒,缠绵病榻。然而父皇因为这一点,更怀疑他了。后来大皇兄受人挑拨,认为父皇要杀了他,便先下手为强,结果被人揭发,反而惨死殿前。再后来…父皇发现先太子并非大皇兄所害,于是开始怀疑三皇兄,最后找到了他谋害储君的证据,秘密处决了他。”
他略顿了顿,我依旧沉默着,只是静静看着他,不知他要干什么。此时的他,不对劲极了。
“你是不是疑惑,为什么我知道得这么清楚?”
他看了我一眼,退了半步,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桌上的毛笔。
“因为…我才是害死先太子的人。”他说完幽幽看了我一眼。
我霎时心跳如擂鼓。如果我没记错的话,先太子去世时,阿祁才十岁!
“不仅是先太子,大皇兄,三皇兄和父皇,都是死在我的手上。我先设计毒死了先太子,然后嫁祸给大皇兄,并让人挑拨大哥和父皇的关系。大皇兄虽然文武双全,耳根子软,于是被人挑拨,选择了逼宫。而我呢,便“无意”地将此事透漏给父皇,父皇便一举灭了大皇兄的势力。至于三皇兄,虽然沉稳睿智,隐而不发,但当时还未成气候,我只不过是向父皇透露了点消息,父皇便秘密处决了他。至于父皇,他管得实在是太多了…”他幽幽叹一口气,似是惋惜,然而嘴角却扬起一抹极浅的笑容。他又看向了我,冰冷的神情略收了收,“阿殊,看到我的真面目后,你怕了吗?”
我藏下内心一切想法,向前走几步,入了他的怀抱。
我能明显察觉到他一瞬的僵硬。
我不由得露出一抹笑容,而他是看不到的。
我正了正脸色,脱离他的怀抱,认真地说着些违心的话:“我不怕你。我知道,你绝不会轻易对别人出手,若是你对他们出手,那必然是因为他们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。更何况,从古至今,帝王之家,哪有什么真正的手足之情。”
“阿殊…”他的神情逐渐柔和下来。
“我不怕你,却有些怪你。你分明聪慧异常,善于权术,却为何把自己伪装成一个无心庶务、庸庸碌碌的帝王?那次在梅州,你是不是早就查到了宴青贪污的凭证了,只是不告诉我?”现在想想,在梅州时金吾卫如此气定神闲,可不就是因为早已把事情解决了吗?另外在银雾村时,我曾看见阿祁和金吾卫秘密交谈,当时未曾想太多,现在一想,他们定然是在商量如何顺藤摸瓜牵出燕国人。
“是。”
“打从我入宫起,你便把我耍得团团转,李璇祁,你到底把我当什么了?”我没有大喊,只是娇娇地说着,故意转过身不理他,试探着他的底线。
他把我身子掰正,认真看着我,道:“阿殊,其实,我并没有真正骗过你。”他的语气陡然下降,竟带了点无奈,“我平日里的昏君形象并非刻意,而是…我在及时行乐。”
“嗯?”
“其实从江西之行,和那日你看到的奏章,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?大宋已是落日余晖了。我在十岁那年,就隐隐看出来了。大宋到我父皇一朝时,虽然表面是太平盛世,实则气数已尽。大宋大部分地区易攻难守,且北有燕国,南有列国,西有犬戎,南有缅甸和南昭,这是外患。大宋律法严苛、赋税繁重,官员贪污之风盛行,外加白银流失严重,国库虚空,这是内患。我也曾试过一些改革举措,可是一被各方权贵挟制,二被百姓官员嫉恨,实在难以进行。上次梅州刺史贪污一事,牵扯官员两百七十余人,光是梅州一地就这么多,其他地方更是难以想象。一次科举,能选派出来的官员也不过几十人,而一次贪污,就要处置几百人,那么空缺的职位又从何处填补呢?要是在全国严禁贪污,那么处置的人又有多少呢?即便把贪官全部抄家,也填补不了国库的虚空。所以,既然这大宋气数已尽,我何不及时行乐呢?何况,我本就是一个自私之人。”
我沉默片刻,还是说出了心中所想,“可是,百姓的生活原本就已经够苦了,你大建宫殿,耗费繁多,岂不是让他们的日子更加苦不堪言?”
“那又如何?天下百姓,与我何干?”
我便不再说话了。
他沉默片刻,忽然捧起我的脸庞,深深看着我道:“天下百姓与我无关,可是,你与我有关。从前我嫉恨我父皇,因此对这江山也充满厌恶,但如今不同了。上天把你派来我的身边,让你同我共享这河山。因此,我绝不会让大宋亡的。锦绣山河,是我的。你,也是我的。”
我没有说话,只是乖巧地窝进了他的怀里。
我的心平静地跳动着。我知道我是喜欢他的,但仅仅是喜欢而已,我能够理智地分析着我和他之间的一切。
我知道他想要什么,也知道,他应该是喜欢我的,虽然比不上这锦绣山河,但也足够了。至少,无论遇到什么,他不会轻易地抛开我。
或许…我真是有点妖妃的潜质。